食道草者

还活着,还在写

【鬼舞炭】有為奥山

  之前送给糊的短文!

  一切结束后炭去当了调香师的if,但其实基本没在调香,路人视角




  会与灶门结识,纯属偶然。

  我与他年龄相差十几有余,既不沾亲带故也非旧识邻里,之所以会产生交集,是因为他那出类拔萃的鼻子。

  那已是两三年前的事,当时我作为已小有名气的香水从业者从海外归来,在银座街上开设了一间私人品牌的香水专卖店,有幸在激烈的潮流竞争中经营了下来,还渐渐打出了名号。

  虽然真正会掏钱的多是一些阔太太们(或者说她们背后的丈夫),但时不时出现在店里的少女们一样是重要的来宾。她们青春靓丽、热爱叽叽喳喳,如成群结伴的蝴蝶般飞进店里来,在种种香气混合而成的薄雾之中翩翩起舞,向美丽玻璃瓶里的液体寄托自己对女性之美的憧憬,不仅为我的小店创造着氛围与声势,更可能成为我未来的买家。

  所以灶门他妹妹走进这家店里,并不违和。可负责陪同的他一进门时,任谁都能察觉出他的格格不入。他既没有能撑起西装革履的气度与体格,也不像会用流行玩意讨同龄人欢心的高门子弟出身,是根本就与时髦商店无缘的类型。再加上他论年纪不过十几岁,却有一只颜色诡异的眼和一只枯槁的手,额头上还不遮不掩地露出来一道疤,走在人群中,其存在感之反常无需赘言。

  如若仅此的话,我也只会多看几眼而已。人们对于与自己所处世界明显颜色有异的对象,一般会更倾向于主动的远离,最多不过是企盼这种拿不出钱包来的客人快走罢了。但我下订的美国货历经数日的漂洋过海,正好在那一天抵达。

  作为店主,基本隔周才会出现的我那天在店内的雅室里进行香水的试用。为了能时刻走在世界潮流的最先端,对知名品牌新作的研究分析与尝试复刻是必不可少的功课,也是没那么好攻克的难关。但偶然经过屏风外头的灶门,居然在从未接触过调香的情形下接连说中了好几种原料,替我完成了对陌生香水的还原,哪怕他根本不晓得这些精油和化学原料的名字。

  我自认也有一个好鼻子,不然难以用这幅东方面孔在洋人的世界里混出名头,但论嗅觉之灵,我远远比不上他。据灶门自己所言,就连人的情绪都有各种各样的气味,可以被他的鼻子分辨。

  这几乎可以说是超出了人的领域,绝对是为这一行而生的逸才,不该随便浪费。可灶门不愿抛弃遥远深山里烧炭的祖业和老屋。即使向他展示几毫升香水能换来多少真金白银,他也毫不动心,在我的强烈要求和主动妥协下,最后也只勉强答应作为助手为我工作。

  虽然可惜,但我心想用炭的时代不会长久,未免不会有转机。于是在我单方面的惜才与占才之心驱使下,我们就这样结识,见面礼是免了这对没带够钱的兄妹当天的单。听说那是为旧知们所购买的礼物,数量并不少,所以他推拒了很久,但这正中我的下怀:尽管他虽然并不像很在乎钱财,但看他这为人,无缘无故受人礼物理应会挂心难受。果然两周之后,灶门携带着足够销账的钱如约再访。

  在那之后,我们以大约一个月一次的频率在我开的店里碰头,分析研究世界各地的香水,尝试调配新的作品,由我来提供材料、设备与路费,还有与他能力相应的佣金。

  在我的指导下,他渐渐习得了香水的制法与调配,也认识了各种各样的材料,一步一步深入了调香师的世界。

  再复杂的前中后调,有他的手段就总能将材料一样样抽丝剥茧;每次新作的最后一块拼图,有他的指引总能让成品好到超出预料。对正处在事业上升期的我的品牌来说,与他合作可谓是如虎添翼,生意越发蒸蒸日上。不少还在为洋人工作的同行们都十分眼红,可谁都猜不到我的贵人是个只有十几岁的毛头小鬼。

  就连我自己也时不时会感到不可思议。不过就这个年纪来说,灶门过于老成了。他为人方正,却也心思细腻,体察入微。就连他调制出来的香水,都无一不令人心情舒畅。他不擅长向着让顾客疯狂痴迷这样明确商业的目标进发,却总能另辟蹊径:他的作品有的叫人联想起远山的雪松,有的叫人回忆起夏日的池水,有的还能叫人仿佛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明明是舶来物什,经他之手却能焕发出一些故土才会有的乡愁韵味,落在肌肤上时层层变调、百转千回,却始终亲切。

  灶门说这大抵是因为他会试图将嗅到的情绪再现。在他的世界里,气味大概与生俱来的与情绪牢牢连结。这让我难免嫉妒,会想知道在他的感官之中一切到底是何种模样。但作为发掘他的伯乐,我也很难不自得:尽管也许比起香水,他更适合制香;但假若没有我,他现在肯定还在老家当个烧炭工,继续当十年二十年都说不准。

  为了鼓动他早日全心全意加入这一行,我时常会在与他的书信来往里讲海外的香水行业,说狭长岛国里不会有的广阔世界,时髦百货和高雅品牌,还有我那苦乐皆具的学徒生涯。灶门在回信里都很捧场,但始终不为所动。理应是爱做梦的年纪,他却似乎有在深山里与妹妹和老友过完一生的打算,以至于我日复一日地对他到底经历过什么越发好奇。难道说他是什么山和木的精灵?

  但他身上时而会流露出属于武人的老练,那满手的老茧和虎口的刀伤,既诉说着他并非普通人,也揭示着他不是什么不问世事的山野精怪。他介绍来我店里购买香水的友人,其中甚至有身长两米、手臂跟大树一样粗还独眼的可怕人物。谜越深究便越是涌出,居然根本不见个头,半年,一年,我的好奇心在抵达顶峰之后反而慢慢回落下去:灶门是个鼻子很灵的少年人,是我的助手兼半个学徒,忘年之交,有可能的话希望他可以入这一行为我全职工作,一些没有那么文明的刀枪旧事,深究无益。

  但灶门只是爱避世,并非讨厌这份工作。日久天长,在我费尽心思的说服劝诱和半送半售的攻势下,他的老屋里也渐渐凑齐了一个简陋的工作室。那段时间,我的事业在渐渐扩大,我一个人逐渐有些独木难支,无暇顾及产品的开发,这正好为他和我都提供了方便:即使没有见面的时机,他也能继续为我工作。同一时期,他也开始从我这里接受各种私人定制委托,为少数愿意花大钱的顾客制作独特的香水。

  在赚这种外快上,他意外的还很积极。我偶然在信中问起缘由时,他向我解释道:闲聊时,我曾向他提起过,根据西洋研究,气味是五感之中最难以被忘记的。一想到向他下订单的客人之中,说不定就有希望能够借气息牢记故人、故土的人在(他说偶尔能从写有订单要求的信纸上闻到痛失丈夫的未亡人的眼泪气味,还有即将远渡重洋的年轻人有一点自视甚高但又很惶惶不安的墨水味),就难免希望能趁自己的才能还有办法发挥时,尽己所能为这些愿望的实现助一臂之力。

  毕竟他的身体不见得能康健很久,所以打算趁还能赚钱时多活用鼻子赚些钱,留给妹妹和友人——我看到纸面时还有些不太敢相信,毕竟他还这么年轻。但他父亲似乎也走得很早,他自己幼少时也没有得到过充分的营养,后来更是没过上几天安定的生活。所以可能剩余不多的人生,他似乎想都花在重视的家人上,一分一秒都精打细算地过。

  在此之后,我不再试图劝诱他全心入行。这时恰巧我的事业也已扩大到难以轻松管理的地步,我更多是在为商业的经营四处奔走,不再是能为香水的调制将自己闷头关在工作室里半个月的身份了。从很多种意义上来说,我寄托在香水本身上的梦已渐渐冷却。我们的见面,基本已只是为了工作任务的交接。他拿出来的作品仍然使我惊艳,但我已没有与他探讨感官的魔法的闲暇,只负责将之一一卖往需要它们的人手中,然后将得来的金子与他分账。

  不知不觉间,曾经亦师亦友的我们,已渐渐变成了由金钱联系的业务伙伴。尽管令人感慨,但世间这样的事何其多,也不见有人能奈何。

  但渐渐的,灶门的身体也很难支持他继续工作了。他回信里的字日渐退化成了学龄儿童那样的歪歪扭扭,终于有一天被他妹妹的代笔取代。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阴天,我阖上纸,心里很不是滋味地出去走了好几圈。即使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也是有的,但没想到,没想到啊。

  终于,我的品牌成长到了可以向海外扩张的地步。可以说从二十岁起,我就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一天——身披无数的赞词与金钱,杀回那条金碧辉煌的异国街道,让隽写着自己姓名的美丽玻璃瓶在橱窗里闪闪发光。多年夙愿,在此一朝,我当然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有空去看望灶门一面,已经是开船前没几天的事。

  灶门老家实在非常深山老林,一路转车、步行,就颠簸掉了我一天半。要不是将他视作时日无多的知音兼半个弟子,我肯定这辈子都跟这样的旅程无缘。好不容易才爬上山间小屋,受到了他热情的迎接后,我心里才彻底舒坦。

  几近四五个月没见,灶门似乎精神还好。但是与当年走进店里来那个探头探脑的怪小鬼比起来,已略显颓态,行走在山路上时,就仿佛一棵娴静的植物——这一刻我意识到,他被时间赋予了一些不该在这个年龄承受的东西。终于,我好像找到了能形容症结所在的语言,可以描述从第一眼看到他时起就意识到了的那种异常。但无论心中如何感慨,我们都只能平常地话话家常,讲些琐事。

  他的妹妹去山下为我置办菜色了,友人也进了山里猎野味。山间小屋里只剩我们两人,我们从海那边的天气说到异国语言的翘舌音,从今年早早来到的冬天说到干燥的松木香气,话题抛接的节奏缓慢又毫无意义,却正适合这样心照不宣的告别。途中他主动提起自己仍然在制作香水,不过还没彻底完成,问我有没有兴趣试闻一下。

  他的手明明抖得连字都写不了了。即使如此也打算完成的作品,会是什么样的?哪怕我已不碰瓶瓶罐罐有一年之久,也不可能会有不感兴趣的道理。我当即答应下来,顺口也提起商品化,却被他摇头拒绝:

  “这个可能不太合适,是我只为自己而调的东西。”

  跟着灶门走向他的小工作室中时,灶门这么说道。我突然想起气味是所有感官体验之中最难忘记的那一种,想起那些通过气味来怀念故人的人。灶门继续说了下去,印证了我的猜测:“我需要警告自己,不要忘记。”

  那这听起来未免也太私人,让我一个旁人参与进来会不会不太好?我如此询问,但灶门却说,我是将他领进这一行的老师,也是他认识的普通人中鼻子最灵敏的,可以的话希望能听听我的意见。他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当然不会拒绝。

  为了避免一些反应,工作室是需要保持昏暗密闭的。而可能会成为这个嗅觉天才最后作品的复杂液体,就被封闭在桌上质朴无华的玻璃瓶里,等待着孵化、梦想着完全。

  那颜色很奇妙,是一种凝结了许多色彩的黑,会让人联想起冥河是否有水。我帮他汲取了一试管的分量,又跟着他走出了小房间,进入有野花蔓生、土茔隆起的庭院里。我清晰地记得,当时天空中并无多少云,而少年有些紧张地深呼吸几口气后,从我手中取过了自己的作品,将那未完成的香水滴在了空气之中。

  那是我时至今日都不能忘记的气味。光凭笔墨难以形容,言语也会失去权能。因此,我谨在此写下自己最直接的体验:

  一滴。我开始恐慌。

  两滴。天空都好像开始改变颜色。

  三滴。一种神话的、巨大的东西在攥紧我的心脏,就好像轻而易举就能使之崩溃一样。我忍不住惊叫起来,甚至无暇去理会我被突然的山风卷走的礼帽。

  没有第四滴了,灶门停了下来。但是狂风骤起,宛若哀嚎,天空之中怒云滚滚,寸寸下沉。世界都被这一缕气息勾动,迅速发生着变化,向着我们的头顶压下来。暴雨,这里需要一场暴雨。这里的所有都在惨叫,在呼号,在乞求一场彻底的雨水,必须让那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一丝也不能留!

  那气味太强烈,也太复杂,我无法辨别其中的任何素材,那简直不是我所知的材料能够调配出来的。我第一次知道仅凭气味就能描述绝望悲恸憎恶作呕……以及一些,叫人无法停止颤抖的情绪。而那明明只是气味而已!

  气味!气味竟然可以如此暴力!宛如魔鬼的造物!他想要调制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等我清醒过来时,外面已经暴雨倾盆,我们却不知何时已在屋檐下,贮藏着噩梦的试管已经不见踪影。对面的灶门一脸抱歉,正在努力用不好使的双手给我倒茶水——我没法帮上忙,我的手抖得更厉害——“您还好吗?真是太对不起了,我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反应……”

  糟糕透顶。糟糕透顶了。即使是我这样的旁人也可能一辈子可能都忘不掉。那气味在使我感受地转天旋与理智溃散的同时,也在一瞬间让我窥见了些许灶门所感受到的世界。原来如此,组成世界的感官手段之一竟然可以被深入到这种地步,原来如此,他至今都步行在前后皆无人的小径上,就像行走于仅自己一人能经历的荒野。无论是才能作品成就人气,还是声名成败金钱输赢,一下子都显得如此遥远又渺小。

  当时我呼吸过速,心如擂鼓,声音难发,因此并问不出口:你究竟在怀忆着怎样恐怖的东西?你难道打算怀抱着这样的记忆进入坟墓?

  “但我也有些放心了。这之中,应该没有任何的,丝毫的,……任何一丁点‘好’的存在吧?”

  可就好像我痛苦至此的反应确实是会让他很安心似的。他百感交集,却又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有点害怕,害怕这之中渐渐产生……哪怕些许的姑息。”

  也许是回过神来后的我的眼神太过直白失礼,灶门转过了头以不着痕迹地避开,望向雨水帘幕之中的土茔。他低声说道:“我想,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再有别的人亲身经历这样的气味。这无疑是好事。但我……作为亲身经历过这样的气味的人,仍然,不想忘记。”

  栖居于这绝望的气味之中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幽灵?

  这个问题,直至今日我也不敢去深入探究。但是抖如筛糠的我从少年垂眼凝视庭院的侧脸中能知晓的却有一点——

  不为人知的,谁也不能阻止的——

  他下定决心要与这个幽灵一同老去。

  


  END


  *有為奥山=無常のこの世の中を、道もなく越すに越されぬ深山にたとえた言葉/将无常的此世比作道迹难寻、难以翻越的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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